小学语文课文《真理诞生于一百个问号之后》(作者:叶永烈)里面谈到的一个例子——Shapiro发现浴缸水漩涡的固定旋转方向——引起了我的怀疑。涡旋的方向本质上就是地球自转的结果。有一个叫做Coriolis(科里奥利)力的概念——其本质是地球自转造成的惯性力不是真的力,早在1835年左右就提出来了。因此,1962年Shapiro来发现一下这个力的一个效果,我不觉的有任何神奇的地方。而且,这个课文中说,Shapiro是从观察他家的浴缸开始不断地问问题的。这个就让我更加好奇了。第一、我知道这里的旋转方向有很多因素决定。第二、我强烈怀疑叶永烈一个基本不懂的这个事情背后的科学的人,如何知道这样的轶事呢?难道他跟Shapiro谈过?于是,我开始做文献研究。
首先,我得找到这个Shapiro是谁。课文中用的是谢皮罗,这个翻译很坏。百度百科的谢皮罗页面上只有课文里面的信息,而且图片是错的。Wikipedia没有中文谢皮罗。有一个叫做华人百科的破玩意儿甚至完全和百度百科的谢皮罗的页面的信息完全一样。我花了很长时间找到MIT有一个课讲得不错的老师中文名字叫做夏皮罗。于是,我就猜可能是夏皮罗,按照发音大概就知道是Shapiro或者Shabilo之类的。于是,我决定去google一下“MIT shapiro bathtub direction”,于是发现了[3],进而发现了Wikipedia上的Ascher Shapiro页面和Ascher Shapiro在Nature上的原文[1],以及后续其他人的工作[2]。
从这里,第一,我们看到,叶永烈如果提供原名(Ascher Shapiro或者A. Shapiro),我就能够非常快地找到这些信息了。我的大部分检索的时间就浪费在发现“谢皮罗”就是“Shapiro”。因此,保留专有名词的原文名字是很重要的,就像我在“吴金闪的书们”里面强调的一样。第二,我通过阅读原文[1]、后续研究[2]以及评论[3],确证了我的猜测:这个实验很难做,需要精细的调控。初始水流的方向,水槽的形状,是否有其他外力,等等都会影响漩涡的转动方向。那么,Shapiro是怎么做的呢?他让浴缸放了水之后,故意给一个和将来观察到的方形相反的搅拌,然后静止24小时,接着非常小心地打开塞子放水,这样才能观察到确定的方向。第三,确认了确实就是Coriolis(科里奥利)力的的效果。
既然Coriolis(科里奥利)力早就提出来,并且在大范围运动例如洋流上验证了,那么,这个工作的科学意义在什么地方呢?如果你去计算一下就会发现,这里的Coriolis(科里奥利)力的大小远远小于引力等其他力的大小(这个我没有计算验证过,道听途书,但是有必要的话,可以验证一下的)。于是,尽管理论上Coriolis(科里奥利)力可以造成这个特定方向的漩涡,但是实际上,不好做出来的。也正是因此,这个实验才需要上面那些小心细致的地方。因此,在小范围运动上做出来体现Coriolis(科里奥利)力的实例,还是有科学价值的。另外,这个现象比较贴近生活,也就使得很多人关心这个问题。
了解了这个之后,我就开始思考,这样的东西,也许会受洗澡水的一点点启发,但是,更主要的科学上的启发应该是通过思考Coriolis(科里奥利)力在小范围运动上的效果来的。于是,我就更加怀疑叶永烈的故事了。于是,我进一步企图找到一个类似的受洗澡水的运动的直接启发的说法。当然,60年代的报纸什么的已经很难找到了。我也不是一定要去找茬。找了找没找到,就算了。但是,我确实强烈怀疑叶永烈这个故事是道听途说。其实,还是一个解决方案:只要叶永烈加上一个参考文献,就跟我在”请教材添加参考文献“里面说的Edison(爱迪生)的课文如果加上来源是那个Edison(爱迪生)的电影一样,我就可以非常容易地判断真伪了。按照科学的规矩,给出来源和举证是原文章的责任。
其实,这个科学研究的故事,很有意思的。后来有大量的人给Shapiro写信,他的悼词上都提到了这个。Shapiro也花了大量的时间来做这个现象的科普。这个研究本身也说明,科学研究需要大量非常细致的工作才能得到科学的结论。这是体现科学的严谨性的非常好的例子。因此,如果真的懂这个背后的物理,你可以更好地欣赏Shapiro的工作,你可以更好地更准确地体会到严谨性在这里的地位。我们完全不需要叶永烈这样的通过(可能)附会来把这个工作当做不断追问为什么的例子。再说,Shapiro也没有不断地追问为什么啊!就算按照叶永烈(可能)附会的故事,说明的也是,要对现实世界有一双慧眼,做生活的有心人,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科学问题,而不是不断地追问为什么。当然,如果把课文的标题改做“真理总是诞生于为什么”,这个(可能)附会倒也能够一定程度上说明问题。
因此,第一叶永烈从这个故事里面提炼错了欣赏的点——本来反映的是科学的严谨性的重要性,而不是现在通过(可能)附会才能够体现的科学需要问大量的问题。第二,就算这个附会的故事,也没有说明科学需要不断的追问,仅仅说明了,科学研究需要科学家做生活的有心人。于是,故事和文章的题目或者说企图传达的信息没有对上,文不对题。这是逻辑问题。小结:不会欣赏科学工作,加上逻辑有问题。于是,我特别想问,这个(可能)附会出来的故事都不能说明所要传达的信息,(可能)附会它干什么?也许只能够用基于文科背景或者其他个人层次的原因导致作者逻辑水平太差,不会自己思考,来解释了。思考论证,甚至,不是科学问题的时候,也要严密。
说起来这个论证的严密,今天晚上就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我在操场走路,被一个足球打了一下,有点疼,不算严重。那个踢球的跟我说了对不起,我白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就走了。他发出了一个非常不满意的哼声。这个就是没有逻辑的表现:认为对不起就是承担了责任,因此也就不应该被追究其他责任了。很多时候,这样的情况会出现,有的人甚至说,“我都跟你说对不起了,你想怎样?”其实这是混淆了愿意承担责任的态度和所承担的责任。当然,大多数时候,后面这个所需要承担的责任比较小,也就不会被追究。但是,“对不起”绝对不是承担责任,仅仅表示,“我认识到我错了”,而不是你看“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其实,是否和如何惩罚,真的是和“对不起”分开的。英文中的Sorry(对不起)那就更加程度轻了,通常仅仅表示非常遗憾的意思。遗憾当然可能来自于说对不起的人的有责任的行为,也可能仅仅是对你的遭遇表示遗憾。Appology才是“对不起”加上“我真心向你道歉”的含义,也就是说,appology同时表示汉语的对不起的认错态度和惩罚方式——当然,这里的惩罚方式就是口头致歉。类似地,在中文语言里面,也可以做到,不是马上来一句“对不起”(这仅仅是态度) ,而是诚恳地走到别人身边,说“我向您道歉”。不知道逻辑不好的人,看了这一段,是否能够分开态度和惩罚,分开“对不起”和“我向您道歉”。顺便,这个例子还有一个别的作用,这就是我说的分析阅读的一种:联系具体的例子,体会说法和情感上的细微的差别。
回到文章的主题。我们做科学的,不需要那些不懂科学的人来扭曲科学从而提炼出来一些看起来正确但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顺便,给阅读者提出一个分析阅读的问题,请用分解、合成、联系、对比以及批判性思维的方式来解释“风马牛不相及”的含义)的结论。那,谁来做科学普及?这倒是一个问题。科学家自己通常不太愿意做的。我是因为看到了课文,对中小学的课文比较关心,也就顺便把这个故事搞得更加清楚一些。
我还听到,老师们是这样来看课文的真实性这个问题的:不同的文体,例如小说,自然可以不要求真实性,因此就扩大成为“用真实性来要求课文是错误的”。这是什么神逻辑!你以为用真实性来要求课文就是要求所有的课文都是真实的吗?你以为大家都这么愚蠢?这个问题都不懂?难道会有人用真实性要求武侠小说?我说过,凡是课文的主要结论依赖于真实性的课文,都需要保证真实性,而不是文体的问题。例如,通过某个故事来说教(例如,为了说明Edison很聪明。顺便,我不懂这个篇课文除了这个直接结论还有什么信息要传达。Edison很聪明怎么了?要孩子们去学习?聪明是一个值得学习的能够学习的东西?),不好意思,最好是真实的。例如,语言的魅力那一课。当然,在议论文中,大多数时候,结论依赖于真实性,因此,才需要保证真实性。但是,在大量的记叙文中,文章的主要信息也依赖于真实性啊。
其实我对于这篇文章里面的另外一个例子——没有名字的奥地利医生发现做梦的时候眼睛的转动,也表示强烈的怀疑。但是,时间所限,就不去研究了。这件事情的故事版本在这里[4],供有兴趣的人进一步探索。看起来不是看看儿子而已开始这个研究的。
- ASCHER H. SHAPIRO, Bath-Tub Vortex,Nature 196, 1080 – 1081 (15 December 1962) doi:10.1038/1961080b0
- LLOYD M. TREFETHEN, R. W. BILGER, P. T. FINK, R. E. LUXTON & R. I. TANNER, The Bath-Tub Vortex in the Southern Hemisphere, Nature 207, 1084 – 1085 (04 September 1965) doi:10.1038/2071084a0
- Conor Myhrvold, Verifying a Vortex:A scientist’s quest to demonstrate the Coriolis effect in a bathtub, Shapiro’s Bathtub Experiment
- Chip Brown, SMITHSONIAN MAGAZINE, The Stubborn Scientist Who Unraveled A Mystery of the Night
刚才跟许彬老师讨论,她问,你是把语文、数学和科学看做一体的东西的。那么,你是如何养成这个习惯或者有这个视角的呢?这个启发我思考我的学习经历。
我的小学低段老师,伊月娥,自己小学毕业,能算一些数学题,不太会教。但是,非常开明,鼓励我们站起来在黑板上演示所有自己想起来的分析计算方法。画图不拘一格。我小学的数学竞赛最后不是全区第一名,听改卷子的老师说,就是因为有一道要求作图来解答的问题,我画的图是弯弯曲曲的圈圈,而不是漂亮的大括号。从来不布置课外题,但是经常把课文中的原题出上好几十遍。于是,我经常思考这个题目里面的每一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哪些是陷阱,哪些是信息。于是,反叛、独立思考和悟性,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的小学高段数学老师,许雪萍,经常让在她参加学习的时候我替她上数学课。基本上每周一次。那个时候,我就是所有同学的助教,并且经常喜欢用老师的视角来考虑如何把问题说明白。我喜欢思考的比较深入,一定要搞一个明白,以及好为人师,就应该是从这里来的。
我的初一语文老师是被我们数学老师——赵根良,他太厉害了——挤下来的数学老师,游锦芳。他每次都把数学老师留给我们的思考题给在黑板上解了。于是,我也就不得不每次及时把思考题做了,要不然没意思了。当然,他最牛的不是这个,而是语法和构词。他把语法和构词完全是按照逻辑在教:你要问我为什么这是主语,你读啊,读懂了,自然就知道了。例如,这就是这个动作(或者状态,以及什么别的)的发出的人,自然就是主语。后来我才发现,汉语的语法精神就是这个——读懂了,自然就知道每一个单元的成分了。很可笑,但是很本质。
我的初二的语文老师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杜岳福,用他的人格魅力和思考深度吸引我们。他说,写作文就是你有感情你有思想,非要表达出来不可。其实,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当然,他也经常表扬另外一个经常用“荷锄上畈”这样的词的同学的作文,还说得让我们俩互相交流学习一下。但是,他从来不要求我写好词好句,写你自己的。我想,想我所欲想,写我所想写,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初三的语文老师是化学老师——刘涌源,我记得又一次我们讨论“给青年们的一封信”到底是偏正式短语还是动宾式短语到了深夜。后来,他帮我翻墙我才回到我的宿舍。讨论的团队成员包含另外一位语文老师,好像还有一位其他老师。于是,要搞一个明白,就是从这里来的。
你看,我的语文老师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数学或者科学的老师,要不就是特别开明或者特别特立独行的老师,或者兼而有之。数学是思维的语言,语文也是思维的语言,科学是思考的对象以及方法,也就是说也是语言。因此,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让理科老师教语文,挺好。
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比较惨,天天被我追问,“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的意思。你看前面半句是“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都过人头了,莲子难道还会要低头来弄?哈哈,当然,后来知道了意思了,通过另一个老师以及自己的思考。
语文数学科学本来就是一体的,甚至历史哲学也是一体的,都是为了你理解自己理解这个世界的。